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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2/4/18 16:46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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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春的一天,南朝宋人陆凯出门赏春,挂念起驻守陕西的同乡好友范晔,千里之外,想必仍是苦寒之地。恰逢驿使经过,陆凯便随手折了一枝梅花,托信使捎带去,随后赋诗一首:“折花逢驿使,寄与陇头人。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。”

范晔是否收到了梅枝已无从考证,但陆凯的机巧一吟,梅花与春信的联系在文字上便确立了。明人青丘子有诗句“无限春愁在一枝”,与之仿佛。

梅的知音很多,比如“梅妻鹤子”的林逋,还有唐代玄宗的梅妃江采萍,写下“一树梅花一放翁”的陆游也算一位。我却格外欣赏陆凯的聪明用心,其实江南怎会无所有,范晔急需的不过是一个寄托而已。来自故土的春意,慰藉了绵宕泛滥的思乡之情,一枝梅足矣。

北地少梅,我这样的北方人便会不惜力地跑到江南看梅。这么大张旗鼓,有时还会到早了扑个空,难免被江南人士笑话。真正生活在江南的人都知道,要等到梅花盛放成一片香雪海,须是惊蛰。乾隆《吴县志》记载:“梅花以惊蛰为候,最盛者以玄墓、铜坑为极。”我却总觉着,将春未春、乍暖还寒之时,顶着料峭寒风开出的羸弱梅朵,最是惊艳,胜却梅海汪洋。所以立春过后是我心目中理想的赏梅时机。春信微茫何处寻,昨宵吹到梅梢上。等到惊蛰时分,南风暖熏,桃花、樱花也已冒头,远望粉莹莹、明灿灿、香软软的一片,梅花反倒湮没其中,无甚惊奇。

几年前,在舅公姨婆辈生活的浙东古镇过年。几个小辈贪玩,到村后野山上乱跑。杂草芜颀,山路逼仄,向阳坡的暖阳晒得人汗涔涔,恍惚惚。跑至半山视野开阔之地,忽见一座年久失修的六角亭,白柱灰瓦,匾额尚未抹去,隐约可见“稚川”二字。亭边一棵高大的白梅树,树冠遒蔓,枝桠细密,梅朵泠泠落落,香气不甚浓郁,冰蕊琼瓣,不落俗尘,不似凡物。我们一怔,复又赞叹不迭,老根青苔覆雪,凑近尚有凉气袭人。我们在梅树前留了影,流连片刻,便下山回家了。

这棵白梅树成了我日后插梅的范本。健康的姿态令我着迷。反观“梅以曲为美,直则无姿;以欹为美,正则无景;以疏为美,密则无态”的审美标准显得迂腐滑稽,老态龙钟。纵然是这般吟诵千年、过分斧凿的花材,也应该有它完全自然的一面。

以梅为主材的插花,若用甜白梅瓶,斜斜的一枝红梅已是极好,添多无益;若用口稍阔些的铜尊和天球瓶,则可以搭配水仙或兰草或山茶,宁简毋繁;若用大型花器插作十全插花,梅枝往往是最高的一枝。细想来,在插花用材的品级位阶上能与梅比肩的,恐怕只有松了。

明代

边景昭

《十全厅堂瓶花图轴》

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古铜尊内插十种花材:梅、松、柏、山茶、兰花、水仙、南天竹、柿子、如意、灵芝。

明代

陈洪绶

《瓶花图》

前两幅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

第三幅为拍卖品(局部)

明后期,以袁宏道、陈洪绶、文震亨为代表的明代文人将精劲、清雅、格高的文人插花带入了极高的审美境界。钧窑瓷瓶中插枝桠细小的水仙、玉兰、兰花,再以两朵赋彩浓丽的红山茶偏倚左侧,造型古典;古铜瓶中插寒梅、月季数枝,古灵苍劲;只保留梅、竹、山茶,又是另一个版本的岁寒三友。

不过,插花中很少有机会用到梅花,因为来源少,完好无损的就更是稀有了。做蜡梅生意的花贩倒是不少,价格也低廉得多,可惜姿态较梅花要差一些。

梅花自古也是一味香料。平安时代,中国合香传入日本,香事渐入民间。《薰集类抄》记载了来自中国的六种薰物——梅花、荷叶、菊花、落叶、侍从、黑方。其中,荷叶为夏,菊花为秋,落叶为冬,侍从寓意恋情,黑方表达怀念,而梅花是春之香物,“春尤可用之”。古人用梅花调香,调墨,调护肤品,可惜今人再无福消受。

梅香之久,有一个生动的例子,说宋高宗的皇后吴氏性情恭俭,收集柳絮做鞋袜之用,而每到要做生菜之时,必于梅下取落花,杂于生菜当中,菜熟梅香仍可知。

文士爱梅,除了洁傲的性情相投,值得缘以为友,恐怕还因为清甜的气味相投,值得拿来讲究一番,乃至落下肚肠,供养鼻舌身意。《山家清供》中记载了这样一道梅花汤饼:“初浸白梅、檀香末水,和面作馄饨皮。每一叠用五分铁凿如梅花样者,凿取之,候煮熟,乃过于鸡清汁内。每客只二百余花可想。一食,亦不忘梅。”

其实,就是今天的面片汤。五分铁凿模拟的是梅花的五瓣,用浸泡过白梅的水和面留下了梅花的气和味,可谓一举三得。更难得的是主人还懂得边际效应递减的原理,每客至多可食二百枚,不得多食,不能吃饱,好感便会被放大,日后才会有人写诗称赞面片汤:“恍如孤山下,飞玉浮西湖。”

西湖边的孤山正是当年林逋植梅隐居之所。

以梅花入馔的食法颇多,单《山家清供》就记录有三。除了汤饼,还有蜜渍梅花和梅花粥。前者需要白梅肉少许,浸于雪水当中,以梅花酿之,以蜜渍之,可以下酒佐菜。而后者梅花粥,要将落在树下的梅花捡洗干净,等白粥煮熟后,下入梅花再同煮片刻,清香四溢。“脱蕊收将熬粥吃,落英仍好当香烧”,真是一点都不浪费。

至于梅树之果,泡青梅酒可是一年当中我最期待的工作之一,不过那是清明过后要操心的事,还远着呐。

关于《疏篱集》

宋人张鎡在《玉照堂梅品》中提出“花宜称”的概念,取26般意象,与花相宜。

“花宜称,凡二十六条,为澹阴;为晓日;为薄寒;为细雨;为轻烟;为佳月;为夕阳;为微雪;为晚霞;为珍禽;为孤鹤;为清溪;为小桥;为竹边;为松下;为明牕;为疏篱;为苍崖;为绿苔;为铜瓶;为纸帐;为林间吹笛;为膝上横琴;为石枰下棋;为扫雪煎茶;为美人澹妆篸戴。”

二十六境,皆吾所爱,每每心生向往。整理近年所记岁时风物,笔底花事,唇齿美馔,自然时序的无私恩赏最可消遣。来日若要结个集子,从中逐一细忖,但取“疏篱”二字,既有对人间烟火的冷眼疏离,又未将自己从这俗世连根拔除,与一切颠倒梦想若即若离之间游走,醉生梦死,不过一花,一茶,一酒,一知心人儿。

李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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